超越疆界的智者-凯发会员官网
孟 晖
在香港海港城叶一堂书店翻到一本英文传记《中国的恋人(the man who loved china)》,一开卷就讲一个叫joseph needham的英国人在1943年历经险阻来到他一生热爱的中国。读了几页忽然明白,这是一本李约瑟传呀。
说来够窘,此前我一直不曾留意李约瑟的本名是joseph needham。该书的作者西蒙·温彻斯特(simon winchester)是撰写科学家传记的高手,《中国的恋人》是他荣登纽约时报畅销书榜的佳作之一。读来果然准确严谨又生动有趣,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理解了李约瑟之所以能够出现的那个学术与思想的黄金氛围。
最让人敬服的事例之一,1948年,李约瑟向剑桥大学出版社送交了一份两页的提纲,阐述撰写《科学与文明在中国》(国内一般译成《中国科学技术史》)的设想,结果校方立刻认识到这一计划意义非常,遂免除他一切教学工作,让他从此在历史达数百年之古的学院办公室里潜心学术研究。同样感人的是,李约瑟“二战”期间曾经在中国与竺可桢短暂会面,谈到自己的想法,结果战后忽然收到竺可桢跨洋运来、无偿相赠的大批资料,包括一套《古今图书集成》。尽管李约瑟的强烈左翼立场在冷战环境中惹出各种麻烦,但随着他的巨著一卷卷出版,西方学术界尤其是英国给予这位骄子以各种荣誉,认为“他的成果让他,他的学院,他的大学,他的国家以及一个开明的西方世界无限骄傲”。
不过,很可惜,西蒙·温彻斯特完全没有理解立传的对象,对李约瑟及其学术的介绍流于庸俗。他一味强调李约瑟之于中国似乎宿命式的迷恋,把这解释成他的人生与工作的出发点、内容与终点,好像李约瑟是个原教旨式的中国优越论的迷信者与鼓吹者,如此的亵渎令人难以容忍。尾章居然说当代中国的发展“很大程度上得力于”“自认居于世界中心的不可动摇的信念”。本来作者爱咋认为是他的事,但全书终句竟是:“李约瑟对此不会感到惶恐,他甚至一点也不会觉得惊奇。”这是硬把李约瑟与西方人的一个顽固成见拉在一起,而这位曾被预测将会是现代伊拉斯谟的学者一生都在努力破除成见。如果他真的是个中了邪的脑残粉,又岂能蒙骗国际学术界。
我曾经对水车、北宋苏颂建造的水运仪象台、元代皇宫中的“灯漏”深感兴趣,为此而翻阅《科学与文明在中国》的相关章节,结果立刻被一个辽阔恢宏却又精细严谨的科学世界震住。对于任何一项技术,书中都是将历史上诸大文明区连贯在一起探讨,典型如《时钟机构和各文化间的关系》一节。不管中国怎样燃烧着李约瑟的激情,但在研究中,他与助手们都秉持科学家的严谨与客观,倾力描绘技术与观念的全面景观。
我认为,在西方文明的巅峰时刻,中国让李约瑟敏感地发觉,多种技术发明的历史、人类文明的历史远远超出欧洲人的既有认知。通过溯源古代中国,由此连带起其他文明,人类的智慧史的纵深度与广阔度被大大拉长——“咱人类厉害着呢!”由此产生的喜悦与兴奋结晶成他对中国的痴爱。在一个中国恋人的表象下,实际上活跃的是人类智慧的恋人。看他书中关于一项技术的探讨在希腊、罗马、印度、拜占庭、阿拉伯、欧洲与中国、朝鲜等地之间纵横穿插,你能清晰听到一只夜莺因人类而动听地歌唱。
毫无疑问,今天我们中国人关于自己过去的研究,一如任何人对任何地区的研究,都必须在李约瑟的成就上展开。李约瑟的成果虽然惊人,但仍然只是开始,漫长的路正等着后来的勇者。不过,这位巨匠还有一层教导意义。在大英帝国的光辉里,他却奋于让学术研究、让知识生产、让历史认识突破帝国的地理疆界、突破欧洲语言的疆界。对于我们来说,在观察传统现象时需突破国家的有形疆界与汉语文献的无形疆界,恐怕也是早晚要面对的关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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