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子花开的夏夜-凯发会员官网
“上海人”的人文内涵很值得研究,“上海女人”的丰富性和特殊性则不妨在稍许轻松一点的场合里闲聊。
在今天喧嚣浮夸的世俗氛围中,确实有不少上海女人滑入了炫耀财富、喜欢搞怪的恶俗,高调出镜的小视频最容易博得极高的点击率,“发飙”这一热词被许多年轻人解读为有个性,有风格,有腔调。
一位曾经做过居委会主任的阿姨跟我说——
“靠发飙来体现自尊心,一不小心就会闹出笑话。上海人从来低调含蓄,低调就是不张扬。我们小区里有个老太太,一头白发,穿着朴素,见任何人都客客气气打招呼,还义务帮大学生补习外语。等她去世后我们才知道老太太不是一般人,中科院院士,化工专家!她的优雅与端庄是靠彬彬有礼赢来的,是靠她的朴素低调赢来的,是灵魂的外化。
咋咋呼呼其实不是上海女人认可的做派,她即使对你有意见,甚至看不起你,也不会写在脸上。表面上还跟你客客气气,甚至撸你顺毛,给你吃‘糖精片’,但是决不会与你共情。另一方面,你看弄堂里共进共退的小姐妹,不开心的辰光也有,但眼睛一眨又粘在一道了。”
我从小生活在一条建于1922年的石库门弄堂里,读小学一年级时,有三个女人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一个是倒马桶的阿姨,每天天不亮就推着笨重的粪车进弄堂,高喊一声:“居民朋友们,马桶拎出来啊……”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她与一般的环卫工人就是不一样,年龄大概三十左右,长得小巧玲珑,鼻梁坚挺,楚楚动人,算得上绝色美女。她哪怕穿一身细帆布工作服,也是干干净净,每一缕头发都被发夹收拢。她对居民客客气气,见到老年人走来就会帮一把。有人说她是某大资本家第三个老婆所生,1949年她父亲带着原配逃到香港,她与自己的母亲则被抛弃了。
“落魄到这种地步,真是前世作孽!”弄堂里的老人不免心生怜香惜玉之意,但这位阿姨相当淡定。我多次看到她下班后,换上一身熨烫过的衣服,或浅绿,或粉红,从我家弄堂口走过。夏天她还会撑一把杭州纸伞,上面画了西湖三潭印月。当时我不明白,一朵鲜花已经插在粪堆上了,再这样打扮有什么意义?是否像报纸所说的,她还在“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吗?
还有一个女人年龄要大几岁,稍微发福,在路边木头搭建的小亭子里卖酱菜,万家灯火的时候,她系着一袭白围单,捧着一本小说在看。我曾经在与小伙伴玩耍时打碎了她的柜台玻璃,也向她借过长篇小说《青春之歌》《晋阳秋》。在一个深秋的黄昏,路灯还没亮起,我无意间看到她手持一块粉饼偷偷地在脸上拍了几下,这个场景何等妩媚,以至于我驻足不前,痴痴地看了好几秒钟,此时她也看到了我,脸上顿时飞起一抹少女般的红晕。这时候妇女同志放弃化妆已经很多年了!
还有一个老太太,在菜场旁的路口摆一只葱姜摊,箩筐上面搁一块洗得雪白的木板,葱姜经过清洗筛选,分堆摆放。她本人一身烟灰色的大襟布衫,永远洗得干干净净,讲一口小孩子不大听得懂的常州话。等待客人光顾的间隙,她从箩筐里拿出一副黑底直贡呢鞋面,一针上一针下地绣起花来,据说是为周边弄堂几个固定老客户加工的。仲夏时节,我去买葱姜时就能看到她在衣襟上仔仔细细地别了一朵栀子花,那股幽幽清香,就是上海的气息!
我曾跟妈妈谈到这三个女人,妈妈说:“一个女人,如果你没有看不起自己,那么别人永远也不敢看不起你。”这句有点拗口的话,成为我日后认识上海女人的指南。(撰稿 沈嘉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