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掬水月在手》制片人兼副导演沈祎
如有水月漫我身-凯发会员官网
因为一个误会,在弄混了放映的地点之后,记者二话不说立刻叫车,转赴正确的影厅。
幸好出发得早,赶到现场时,电影堪堪开始。
《掬水月在手》,入围第23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纪录片单元。一部安静的片子,拥有让观众“沉”下来的力量。
两个关键词:“要眇宜修”“弱德之美”,你看进去了,便是溶溶风华沁心脾,如有水月漫我身。
原想对该片导演陈传兴做个专访,不巧,陈老先生患了重感冒,近日在家休养。于是,阳光灿烂的下午,记者先和制片人兼副导演沈祎女士进行了一番深入的长谈。
聊得颇尽兴,是以成文。
为电影的大女主——叶嘉莹先生;
也为全天下“掬水月在手”的痴人们。
迦陵 | 妙音传道
叶嘉莹,1924年7月出生,号迦陵,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专家。
诞于北京的书香世家,1945年毕业于辅仁大学国文系。曾任台湾大学教授、美国哈佛大学、密歇根州立大学及哥伦比亚大学客座教授、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
1978年暮春,叶嘉莹申请回国教书。1979年,她的申请得到批准,回到天津南开大学中文系执教三个月。此后,她的身影出现在南京大学、复旦大学等国内知名高校,免费教授中华古典诗词。2002年,叶嘉莹获得在华长期居留证。2015年10月17日,南开大学为叶嘉莹修建的“迦陵学舍”正式启用,叶先生遂定居于南开园。
2012年6月,她被聘任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2016年3月,获得2015-2016年度“影响世界华人大奖”终身成就奖。2018年4月,入选改革开放40周年最具影响力的外国专家名单。2019年9月,获南开大学教育教学终身成就奖。
七十多年来,叶先生一壁孕育桃李,一壁埋首诗书,活得无比纯粹。虽然拿到了很多荣誉,但她不以为意,因为她真正在乎的,只有一件事——
1991年,创办比较文学研究所,后更名为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为研究所捐出退休金的半数(10万美元),设立“驼庵奖学金”和“永言学术活动基金”;
2018年,将大部分积蓄捐赠给南开大学教育基金会,用于设立“迦陵基金”;
2019年,又向南开大学捐赠了1711万元。至此,累计捐赠3568万元。
没错,她真正在乎的,自始至终,其实只有一件事:谈诗论词,传播中国优秀传统文化。
迦陵频伽(梵语音kalavinka、巴利语音karavi^ka),佛经所谓“妙音鸟”也,其声和雅,听者无厌。叶嘉莹的传道之音,正如迦陵清啼,可以感肺腑、荡柔肠。
陈传兴说:“叶先生这个题材,我多年来都一直希冀去拍,当我知晓拍叶先生将成为现实的时候,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大的眷顾。叶先生大概是目前为止最后的、仅存的少数几位诗词大家,然后她又在海外、回到国内去推广古典诗词。中国古典诗词、古典文学的发展脉络,也体现在叶先生的身上,这有点像回音、像共鸣。所以我那时候就想,我应该是可以完成一直在思考的,‘诗与存在’的可能性,刚好把所谓的‘诗词三部曲’终结了。就等于扣合由现代诗,现代性的东西,回溯到诗的本质,它的历史性。诗之所以为诗,诗人跟诗的关系到底是什么?多多少少,但愿反映在这部纪录片里。”
他的“诗词三部曲”,第一部是拍郑愁予的《如雾起时》,处理“诗与历史”的关系;第二部是拍周梦蝶的《化城再来人》,处理“诗与信仰”的关系;最后一部,即拍叶嘉莹的《掬水月在手》,旨在处理“诗与存在”的关系——海德格尔引用、诠释、评点了诗人荷尔德林的“人,诗意地栖居”,说明诗性足以构筑精神的家园,而陈传兴借叶嘉莹表现的“诗与存在”,恰是要讲述一个异曲同工的故事。
叶嘉莹和陈传兴在南开大学迦陵学社的合影。
值得一提的是,“诗与存在”,还通过全片的结构巧妙地勾勒出来。除首尾两章,其余章节皆以四合院的空间形制点题,亦为对叶嘉莹祖宅(原北京西城察院胡同)的怀念。沈祎告诉记者,拍摄的时候,叶先生的祖宅已经被拆了,先生对此特别遗憾。这座宅子,对她的诗歌启蒙乃至整个人生的履历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存在。所以,导演也想给叶先生传递一份温暖——即使祖宅“消失”,她留恋的庭院、草木,电影悉心“重建”,诚意满满。“这样一来,我们在观影的过程中,仿佛也跟着叶先生在四下转了转,回顾了成长的轨迹。最后一章,故居不在了,叶先生回到内蒙古去寻找自己的叶赫原乡,在历经大时代的动荡、海外的漂泊之后,她终于叶落归根,靠诗词寻觅到真正的居所。”
说诗词,片名便是取自于良史《春山夜月》的名句:“春山多胜事,赏玩夜忘归。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倘观众留意,龙门石窟飞雪染白千年佛像的片尾,更能被解读出“水月观音”的意象,十分呼应主题。在沈祎看来,此景乃天意帮忙之“偶得”:“导演从来都不是一个按照常理出牌的艺术家,他没有选择用叶先生的诗词来做片名。‘掬水月在手’,我想一方面呼应了‘镜花水月’的意象,呼应了‘空’的哲学;同时,这句诗极富影像美感。另外,片子的英文名叫‘like the dyer’s hand(染匠之手)’,取自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同样是导演的‘偶得’。首先,莎士比亚是伟大的诗人,‘like the dyer’s hand’,如中西诗人的唱和。其次,染匠一辈子做染布的工作,渗透肌肤的染料,洗不掉了;寓意诗词染进了叶先生的血脉,帮她渡过人生的困境。”
想拍叶嘉莹的人很多,《掬水月在手》是她本人唯一授权的传记电影。摄制组辗转北京、天津、台北、香港、澳门、波士顿、温哥华等十余座城市,以“要眇宜修”般容德俱美的画面,记录了迦陵飞翔的身影、留下的足迹。陈传兴有深厚的符号学背景,其影像风格,埋线索、匿宝藏,曲折幽微,含蓄而隽永,正符合叶嘉莹的审美要求。沈祎透露,叶先生甚至说,“你们可以拍得再抽象一些,我从头到尾不出现,就配配音,也很好啊”。“她的脑海里有一个小女孩的画面,从采访初期就一直跟陈导建议,‘我想象中,胡同里走着一个小女孩,那就是童年的我’,然后导演就一直在研究怎么把这个意象有机地融合进去。并且,陈导喜欢‘考古’,要搜集一大堆资料,层层铺垫,碰上叶先生呢,以前的照片、书信、证件、票据啊都留着,所以这两个人的合作,实在太匹配了,是彼此找到了彼此。”
除了画面、神骨的“要眇宜修”,配乐亦是亮点。叶嘉莹的《杜甫秋兴八首集说》究其阃奥,纸长情深,而既然迦陵说少陵(野老)成佳话,那么,合该少陵“现身”,在关于迦陵的影片里,徘徊吟唱,做出交流与回应。
纪录片要眇宜修的影像风格,契合叶先生的审美。
出品人廖美立介绍:“叶先生个人的生命史、中国诗词的发展史,在这两个主轴并肩而行的情况下,导演希望音乐能更接近盛唐时期的雅乐。后来,我们接触到日本当代音乐作曲大师佐藤聪明,就给他写信,‘如果马勒创作《大地之歌》是致敬李白,那杜甫作为中国最伟大的诗人之一,您可否为杜甫的《秋兴八首》创作音乐?’我很确定他不会拒绝——我相信全世界所有的艺术家,都欢迎好的题材,何况是杜甫?果然,佐藤聪明十分高兴地接受了邀约。”
沈祎补充道,杜甫是背景音乐里的另一位隐形的角色,“音乐就是他在倾诉,好像一个吟游诗人,所以《秋兴八首》的配乐,不光是传统意义上的电影配乐,是某种叙事上的互文”。
幕后 | 掬水捉月
结缘迦陵,早在陈传兴拍《他们在岛屿写作》的时候。
彼时,主创团队有采访到叶先生。“那我们当然期待,将来能有机会专门拍一部叶先生为主的电影。之后在2016、17年左右吧,我们发觉电影能在中国立项了。叶先生回国奉献40多年了,我想,唯有把电影立项在中国,才能把这部片子里我们想要传达的,叶先生一生传教、推广中国古典诗词的精神,发扬出来。尤其在今天这样一个资讯泛滥、信息碎片化的网络时代,怎么样让年轻人可以不被手机、游戏‘冲刷’掉,怎么样开垦荒芜,总之我们希望这部片子能让大家认识到中国古典诗词的美好,能给大家带来一些影响、一些启示。” 廖美立表示。
正式开拍,是在2017年4月份。开拍前,陈传兴及摄制组与叶嘉莹有将近一年的沟通过程。而叶嘉莹提出的“弱德之美”,给了大家很大的鼓舞——她强调,弱小的个体,在世俗观点里似乎“百无一用”的文人,如何在艰难的境况下,坚守自己的信仰。
沈祎感慨:“叶先生真的有‘弱德之美’。九十几岁高龄了,依旧独立,意志力超乎常人,你会看到成片里有不少她日常起居的片段,很珍贵。我们为了照顾她的身体,拍摄地点主要选在她家里,或者南开大学的迦陵学舍,也没办法让先生离开天津,前往曾经待过的地方‘故地重游’‘旧梦重温’了。基本都是早上八九点拍,中午让她回家休息,然后晚上八九点继续拍,好在她精神还是比较旺健的,连续讲几个小时没问题。叶先生太认真了,我们一般提前给先生采访提纲,她会根据问题翻找当年的资料,有时会准备至凌晨两三点钟。”
做诗词的学问,需要敏感、“计较”,但生活里的叶嘉莹,相当真性情。据沈祎回忆,叶先生在拍摄中非常率直,有话就说,不绕弯子。“陈导是个相对内敛的学者型导演,又是男性,我身为团队的一员,又是女性,承担了一个‘桥梁’的作用,充当晚辈、学生。导演‘坐镇指挥’,我负责各种提问和传话。尤其在涉及情感、家庭方面的话题,我会问得更多一些。当然,我一开始也有压力,紧张,尤其在聊及人生的一些变故时,担心叶先生‘难以释怀’。但是,先生态度平静,坦然,采访很顺利。反倒是我们,在听她讲述诸如至亲离世的人生伤痛时,数度哽咽,控制不住眼泪。”
至于拍摄的困难,不是没有,相反,很多。第一,陈传兴对电影的声画要求极高,一开始就确定了4k拍摄,整体的预算投入,在纪录片里算“大制作”。况且,拍殿堂级的人物,不讨好,充满变数,筹措资金伊始,波折重重,外部扶助有限,都觉得不容易拍成功。
《掬水月在手》一度因为缺钱几近停拍,幸而中途邂逅了“贵人”。来自上海的天使投资人李女士,听闻创作或因资金问题陷僵局,没一丝犹豫,立即决定向影片伸出援手。原来,她曾经是南开大学哲学系的学生,当年读书的时候,没听上叶先生的课,引为憾事,而她近年来也一直在做传统文化的教育推广,便不计回报,慷慨解囊了。“我原先不抱希望的,岂料峰回路转,全仰仗叶先生的人格魅力啊。”沈祎觉得感动。
第二,几十次深度访谈的内容,足足整理出接近百万字的逐字稿,如何根据创作思路阐述要略,实在伤脑筋。于是,剪个片子,成了“不能承受之重”,剪辑台上,众人常有争辩。最后,为了控制时长,若干精彩的段落,就只能被忍痛割爱了。不过,考虑到每个采访到的嘉宾的谈论,都不啻文学史浓墨重彩的篇章,团队也在考虑,将来是否另出别册,供喜爱的读者含英咀华。
第三就是疫情的干扰了。沈祎笑道,客观条件允许的话,希望片子能在年内公映。
水月虽美,其韵难挽,何以掬水捉月,考验功力与诚心。在克服了一切障碍后,纪录片掬水捉月的功力与诚心,见于每一处倾情雕琢的细节。这是一个“集体强迫症”的剧组,可以为了让吟诵的停顿、气息“纤毫毕现”,在寒冷的冬天,把住在天津的“主演”挪到北京的录影棚,录了整整一天,以期不负电影区别于电视的高规格。高龄“主演”本人呢,乐于满足这种有追求的不情之请,也很有主张,在打印好的诗稿里挑挑拣拣,选自个儿欢喜的念。看诗稿的时候,更习惯性地,拿过一支笔就圈圈画画做批阅,上下要对齐,标点要准确,分阕要清爽。海报上那件水光月色的旗袍,是书法家谢琰太太施淑仪的私藏,原系叶嘉莹离开加拿大时赠予施女士的小礼物。导演一看,极是欣赏,居然就对着这件旗袍,整整拍了大半天,拍它被光线照射的样子,拍它被风吹动的样子……电影的成品大概做完后,叶嘉莹再“较真”地看过一遍,有些字幕上的差池,比如某某人名有误,某某诗句流传两种写法,她个人更倾向于哪一种,都一一指出,务求完美。
沈祎对记者说,参与《掬水月在手》的创作,对自己也是一种提升。“我们尽力了,就是要留下一段纪录,给未来的人看。”
诗词 | 天涯相思
诗三百,思无邪。楚地辞,烂漫彩。汉魏六朝乐府歌,唐宋吟声今犹在。
就像沈祎说的,《掬水月在手》的确留下了一段纪录。而电影没有拍到的,只要我们记忆里“诗书中华”的音容不改,未来的人,总会看到。
碑林,大佛,文物,古迹,故城,乡土;画面之外,则是亘古传下、流变若幻的诗歌。跋山涉水,时间、空间、文化、情感,终于达成了一种默契的兑换。中国的地图上,浮现了古典诗词的历史,这是带着磁力的、缠绵刻骨的魔咒,只要你仍有源自内心的认同,那么,无论你走到多远,你的宿命,是归来。
这也是一个国家的文化软实力,是最骄傲的、最值得对外输出的辉光。昔年,叶嘉莹曾在海外致力于弘扬中国古典诗词,让不了解中国、对中国诗词一无所知的异国朋友,也能感受李杜风流;而今,国族复兴的道路上,文化的传播绵绵密密,更加不可阻止。“几年前,我应邀去白俄罗斯参加一个电影节。在参观某苏联知名雕塑家工作室的时候,惊讶地发现,陈列里唯一摆放的一座中国名人的雕塑,就是杜甫!很神奇的感觉,你的国家里美好的那些文化传承,是可以生生不息,跨越国界和时空,为他人津津乐道的。”沈祎分享了自己的一点感悟。
她同时向记者表示,希望《掬水月在手》未来能在海外尤其是叶先生生活过的北美地区放映。
“我还想说明一点,很多人担心,这部片子是否门槛很高,是否需要观众具有很深厚的文学功底。不是的。这部片子,涵盖了一个女人的一生。叶先生不仅是古典诗词方面的大家,也是一个非常顾家的女儿、妻子、母亲。陈导也说,他最后拍了部女性电影,因为叶先生作为女性来说有非常多的看点,她一路走来,将近一个世纪,一个女性在国家的动乱中,如何保留初心,守住信念?如何处理跟父亲、丈夫、孩子之间的关系?最苦的时候,她刚到台湾不久,人生地不熟,怀孕了,偏偏遭逢丈夫下狱,也想过死……可是诗词把她拉了回来。所有她个人的历史,都交织在她对诗词的寄托,她对诗词的探寻上。特别是对广大的女性观众来说,我强烈推荐大家去看这部电影,不用担心自己是不是古典诗词的积累不够,文学修养不够,不用担心的,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问题。因为我们这部电影在之前的内部试映过程中,也尝试找了一些年轻的90后,一些没有古典文学背景的观众来看,结果是所有人都能从这部电影里面找到打动他们的点,所有人都对叶先生肃然起敬。我想这和叶先生一生秉持的‘有教无类’的理念是一致的。今天,疫情之后,我相信每个人对个人选择、对生活、对整个世界的看法都会发生变化,或者有所困惑。《掬水月在手》的意义,就是给大家一个精神上的参照,我觉得大家可以从叶先生的这部纪录片里,找到一些对人生的信念感,一些生活的答案。”
终场前的画面,是耐人寻味的白茫茫一片。记者由是想到东坡的“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再想到他的“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复又想到,叶嘉莹有句话,“一个人要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体验,过乐观之生活”——是了,迦陵的“吾乡”,她早已经找到了。所以,她在片子里的模样,好像总是在笑,悠悠的。且因为“心安”,笑得还很真,很有味道——遇雪尤清、暗香疏影的那种味道。
远处依稀有低叹,最肯忘却古人诗,红豆满地不见采……可是,在叶嘉莹这里,在全天下“掬水月在手”的痴人们这里,唱的永远是另一出:相思一夜行遍千江水,生也为你死也为你独憔悴——你是短歌长吟;是活在文字里的明月、朝阳、香草、落英、美人、君子;是京都的富丽,大漠的苍茫;是江南的温软,塞北的粗莽;是琼楼玉宇的觥筹交错,山水田园的灵秀旷逸;是感天威之难测,哀民生之多艰,是每一个春夏秋冬的少年愁滋味,以及识尽愁滋味后“为士人兮几星霜”的自嘲,自嘲里又夹带几分淡淡自傲的无悔。
归根结底,你是中国的精魄,是中国人安放灵魂的所在。
我们应该明白的,当我们一代代遵循指引,跟着前辈开始读第一句诗、第一句词的时候,就已经是“命运共同体”了。
从此,即是一家人。天涯海角,诗文羁绊,不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