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以翔猝死事件调查 “过劳”值得全社会反思-凯发会员官网
11月28日清晨,阴雨不断的宁波市略显清冷,气温已跌至个位数。在宁波国际金融中心的大型水池边,上千朵黄白色的菊花沿花坛铺开,知名艺人高以翔的照片被人悉心地摆在花坛边。粉丝们以此悼念他,有人附上纸条写道:“感谢你来过人间。”
这是高以翔前一天倒下的地方。
11月27日凌晨1时45分,高以翔在录制浙江卫视户外综艺《追我吧》时意外倒地,后经两个多小时的抢救,医院最终宣布高以翔心源性猝死。1984年出生的高以翔,今年仅35岁。作为华语影视男演员、模特,高以翔曾因主演电视剧《遇见王沥川》圈粉无数。
《追我吧》及浙江卫视被卷进舆论的巨大漩涡。节目组在安全保障上的缺陷,以及明星也未能幸免的“过劳”问题,成热搜榜首话题。而需要反思的,远远不止这一档节目、一家电视台。
高以翔倒下前后发生了什么
高以翔录制的节目《追我吧》,是一档自我定位“都市夜景追跑竞技秀”的户外综艺。两公里充满起伏与曲折的赛道,位于宁波闹市区,离市政府不远,周围环绕着中国银行、宁波银行等高楼。场地决定了这个高运动量、高运动强度的室外综艺,必然要在深夜启动。何况节目卖点之一,正是“都市夜跑”。
生前最后一周,高以翔以一种非常典型的明星模式度过。《新民周刊》在高以翔微博上看到,他先后出现在美国、马来西亚、厦门、台湾,直到26日到达宁波准备录制。11月27日凌晨,是高以翔第一次录制这档节目。舟车劳顿,但至少当晚他在节目现场露面时,看上去身体没什么问题。
当天参与录制的路人小安(化名)表示,高以翔那时看起来“身体很健康”,态度“挺和蔼”。拍摄期间,有摄影师问高以翔感觉,他回答:“我还行”。高以翔加入蓝队后的第一个任务是接力跑步。接力跑一圈的距离,据小安目测是1公里多。在节目各个环节里,这个任务不算太难,但小安觉得高以翔当时可能有点急——蓝队在前面的竞赛中输了两轮,落后两分。刚刚加入的高以翔,用比平常嘉宾更快的速度,向前跑去。
“新浪娱乐”公布了高以翔奔跑的部分画面。从画面中看到,高以翔慢跑转弯后,在一个坡上放慢脚步,用一只手扶着栏杆,边走边弯腰喘气。之后,在从主舞台跑向另一个项目点的途中,高以翔停了下来。他先是坐在了花坛上,然后慢慢倒了下去。
发现有人倒下后,其他人开始呼喊医生。距离医生赶到的时间,现场有人回忆是五六分钟,也有人表示是七八分钟。这一时间众说纷纭,但可以肯定的是,没有心源性猝死急救中非常关键的“黄金四分钟”。等医生到达,先是给高以翔做心脏复苏,接着又灌氧气袋。这一切,包括后来高以翔被救护车送到医院,都没能挽救其珍贵的生命。
高以翔倒下前后的种种迹象显示,浙江卫视在事发后的抢救过程中有太多疑问需要向公众澄清。首先,安排艺人在寒冷冬夜做高强度运动,是否在艺人身边配备了专业医疗团队,是否有aed(自动体外心脏除颤器),发生意外后这些急救措施需要多长时间能到艺人身边?可作为参考的是,各地马拉松赛事兴起后,配套急救手段都已跟上。举办马拉松赛事的建议要求是:心脏骤停能在1分钟内有人识别并开始心肺复苏、3分钟能开始aed除颤、5分钟救护车到达并开展高级生命支持。
但这也意味着节目成本的增加。《新民周刊》为此采访了一位有过为政府承办大型室外活动经验的从业者邓先生。“大型活动医疗保障不是人们想象那么简单,只加几台aed和加几个急救员的事。这是非常复杂的系统工程,每次活动的筹备时间,少则1个月,多则半年。无数次看场地,规划区域路线。对户外综艺来说,录制频率那么密集,转场那么多,医疗保障团队的成本会很高,然而99.9%的情况下是无用功。我觉得不光浙江卫视,大多数电视台和网站出于成本考虑,应该都不会安排上全套医疗保障。”邓先生向《新民周刊》介绍道。
邓先生告诉本刊记者,在规划路线时经常会有跟医疗保障冲突的情况。“直播总导演会说某个位置需要搭个摄影台,要设摇臂。然后医疗部门表示,不行,这是医疗应急通道,这里要停救护车。”高以翔事发当晚,医务人员所在的救护车,就曾被隔离在现场栅栏之外。
如果一个带有风险的行业普遍连安全都无法保证,那该行业无疑是有问题的。正因如此,在高以翔遭遇不幸后,整个影视行业都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担忧:高强度拍摄过程中,“过劳”的导演、摄影师、道具师、观众,他们的生命健康如何保障?
影视制作资本链,每一环都在“过劳”
“前天才拖着整个剧组陪我熬大夜到凌晨5点,收工时已经连轴转了24小时,现在想起来心有余悸……我们都是这个过劳生态链上的一环。导演过劳,摄制组过劳,其实艺人和客户都在过劳,这架疯狂轰鸣着的巨大机器一定是出了问题,但没有人能停止它。我也不知道怎么停止。”
看到高以翔死亡的新闻,青年导演洪四蹄在自己朋友圈写道。大学毕业后就扎根在影视行业的他,如今已是国内多档知名综艺节目的官方合作导演。
洪四蹄接受《新民周刊》记者采访时表示,由于他目前主要给品牌方和综艺节目拍商业广告,所以和综艺节目一直有接触。在他看来,为节目拍广告往往非常赶。一条广告如果用三周时间完成,算是比较健康的周期。但实际情况是,综艺节目的性质决定了它的广告不可能花这么长时间。“现在热门的综艺节目都是开播几期后才招商,因为投资者之前都是在观望,而一旦有投资,就必须抓紧制作以赶上后面的播出。这导致真正接到拍摄任务之后,我们的时间被大大挤压,原本三周被压到一周。我曾经有一周拍两三条的经历,像之前拍《即刻电音》时就是这样。那一周的大部分时间还是用在了前期筹备上,真正的拍摄环节是从早到晚,一天之内拍两条。”洪四蹄说道。而这样做的后果是,疲劳、超时拍摄成为常态,所有人都默认了这一套“游戏规则”。
“我们的行规是16个小时,一天之内如果拍摄超过16小时就算加班。再加班的话就得加钱,但是如果真赶着拍完,那就只能事先跟客户沟通好,客户一般也会同意加钱,大家都默认了这种做法。最终,说起来是不能超过16小时,但我们早就习惯连轴转24个小时,甚至更多。”洪四蹄作为导演,每次只要拍完自己的片子就能收工,而诸如摄影师、灯光师,可能不会休息,立刻赶往下一个拍摄现场。“我发朋友圈说的那天,我拍完自己的就休息了,但其他人不一样,我的摄影师那两天连续拍了40小时,完了就跟我说心脏有点不舒服。”
在采访中,洪四蹄也谈到了为何影视行业每一环都在“过劳”的原因:身处资本链当中任何一环,都要面临压榨与被压榨的关系。“像我,我客户那边的公关会一直催我在很短时间内拍完,这是我受到的压榨;然后我不得不去催我的摄影师以及其他组的人,这对他们来说也是压榨。至于摄影师,他被我催了,又得一直催他自己的助理们。在这个链条中,为了保障这个系统正常运行,每个人都在不断加速。”另外,从今年开始,由于行业内部经济形势普遍不景气,就连顶级综艺的预算也被削减。这一状况使得洪四蹄的工作强度愈演愈烈。“今年的情况是,各个接到的拍摄任务还是很多,但薪酬没有变多。大家不得不缩减人手,剩下来的人就得干更多的活。”
这种“过劳”的工作状态对人的健康状况无疑是一种隐患,而站在创作者角度看,也影响了其作品质量。“我们在北京拍摄,不仅要跟国内团队竞争,还得面临国外团队挑战。如果我们3个人干国外10个人的事情,这样作品肯定比不过他们。”
这一点也得到了摄影师张敏的认同。他便是洪四蹄提到的那位“连续工作40个小时”的摄影师。和《新民周刊》记者谈到这件事时,张敏连连苦笑。“我给你复盘一下,那天(11月25日)我早上6点出门去拍广告,一直拍到第二天早上4点。之后我没有回家,因为我还有一场拍摄。我收拾好设备,在7点半时赶到那里,拍到晚上9点。从第一天早上6点到第二天晚上9点,这就是40个小时。”
那天晚上,回到家中的张敏,不仅“心脏不舒服”,腰也直不起来。“我躺在床上,差点连盖被子的力气都没。我一点点给自己盖好被子,发现我浑身发抖。”一觉醒来,张敏看到了高以翔猝死的新闻。“我们圈子里都‘炸’了,因为谁都不会对猝死陌生,只不过这次换成了一位台前光鲜亮丽的明星。”
这件事给张敏造成了从业8年来最深的冲击。“本来我今天要去勘景,但我决定先好好休息。昨晚我9点就结束拍摄,我觉得我发挥特别好。回家路上耳机里听着歌,我来北京8年了,这是我8年来最轻松愉悦的一晚。”
在张敏的朋友圈,有一条他去医院检查身体的动态,他把这看作“进厂修理”。洪四蹄也在那条动态下和他交流最近的健康状况。在接受本刊采访时,洪四蹄告诉记者,从去年开始,他就把自己在医院检查的心电图高高挂在了工作台的正上方。
纵使“过劳”现象在影视行业存在已久,但无论洪四蹄还是张敏都没有想过转行。“累是真的累,但我也是真的热爱创作。”洪四蹄对记者说道。至于高以翔的遭遇是否能够真的在行业内部带来一些改变,洪四蹄并不乐观:“现在网传有一张很火的呼吁影视行业12小时工时的图片。它的提议很美好,但现实是没人敢率先付诸实践。最先行动的人,一定会被市场最先淘汰。”
“过劳”现象值得全社会重视
公众关于“过劳”的讨论热度在发酵。越来越多人发现,“过劳”不局限于影视行业,它早已成为当下社会一个普遍存在的问题,需要更多人给予关注与回应。针对这一问题,《新民周刊》采访到上海师范大学影视传媒学院石力月副教授。在石力月看来,“高以翔事件应促成全行业的反思”。
《新民周刊》:作为新时代的“劳工”,明星在此过程中有自主选择权吗?他们有办法去改变现状吗?
石力月:他们很难去改变,因为这是全行业的结构性问题。这个问题需要分两方面来说。一方面,这是一个被大资本支配的行业,对于大资本来说,最理想的回报是迅速而丰厚的。相对于传统影视剧行业及唱片业而言,综艺节目在生产周期与市场风险方面是有比较优势的,这为理想回报奠定了一定的基础。对于生产而言,成本关乎利润空间。在明星报酬以及其他刚性投入难以压缩的情况下,能有效节约成本的主要方式就是缩短生产周期、提高劳动强度,所以“过劳”生产是一种全行业普遍存在的现象。另一方面,刚才说到明星自身的商品化问题,标志就是其价值等同于“身价”,而当他们的未来与“身价”捆绑,就不得不在很大程度上委身于资本的要求。参与综艺节目是一个有可能迅速积累名声和热度从而换取“身价”的方式,所以无论喜欢还是不喜欢,主动还是被动,他们当中的大多数都逃不出这种资本逻辑,自然也就基本不具有与“过劳”生产方式谈判的权利。
《新民周刊》:很多人批评节目组为收视率而不择手段去博人眼球,这也是现在很多节目的“通病”。您认为这是一个业界普遍存在的问题吗?或者我们把问题讨论范围再扩大一点,比如和前两天网易“暴力裁员”的新闻联系起来?
石力月:这是行业的普遍问题,所以仅仅对浙江卫视或者这个节目的制作方进行声讨是不够的,这个事件应当促成全行业的反思:我们今天的综艺节目生产从何处来,往何处去?有人说这些节目博眼球、为收视率没有底线,说到底最终都是为了回应支配性的资本期待。从这个角度来看,倒是可以与网易“暴力裁员”的新闻进行联系,我们每个人都需要从这些悲剧里反思,在夜以继日回应支配性资本期待的格局里,人类自身究竟处于一个什么位置,人之为人的劳动如何可能。
高以翔之死令人惋惜,对于今天“过劳”现象普遍存在的各行各业来说,这是一记异常沉重的警告,希望以此能够真正引起人们对于此类问题的关注和警醒。只有这样,“高以翔式”的悲剧才不会再次发生。